消失的红舞鞋

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经典动作“倒踢紫金冠”

看过英国电影《红菱艳》的观众或许还记得片中那双神奇的红舞鞋，一旦穿上这双红舞鞋，就永远无法停下自己的舞步。薛菁华说，从出演《红色娘子军》那一刻起，她就穿上了这样一双红舞鞋。那一年，她18岁，刚刚从北京舞蹈学校毕业分配到中央芭蕾舞团。

1964年，文艺革命化、民族化、群众化的口号猛烈冲击着每一个文艺工作者的心，在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下，中国第一部民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正在紧锣密鼓的创作之中。担任舞剧编导的是北京舞蹈学校培养的导演李承祥和从苏联留学归来的王希贤与蒋祖慧。出演剧中女主角吴清华的是著名舞蹈演员白淑湘。18岁的薛菁华也被选中参加《红色娘子军》的排练，那时，她所担任的角色与女主角相去甚远。

　　薛菁华:宣布名单我是跳黎族舞领舞。跳领舞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穿的是剧中最漂亮的一套服装，短短的上衣，上面有五彩颜色的绣花，筒裙也很漂亮，头发梳上去，还有像西班牙的那种大耳环，上面有一个五指山的银装饰，很漂亮。当时从古典芭蕾舞一步跨越变成中国的故事、中国的服装，离开了原来的那些纱裙芭蕾裙，变化很大。

1964年10月8号，经过半年多排练的《红色娘子军》登上了人民大会堂小礼堂的舞台，坐在台下的是毛泽东和十几位中央高层领导。在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芭蕾为何物的时候，《红色娘子军》为世界芭蕾带来了一次革命。舞台上的主角，第一次由王子公主变成了红军战士，芭蕾舞演员第一次在舞蹈中举起钢刀钢枪，在西方有几百年历史的足尖舞就这样被大胆地颠覆了。看过演出后，毛泽东留下了三句话：“革命是成功的，艺术是好的，方向是对的。”这个肯定让剧团上下非常振奋。扮演女一号的白淑湘更感到了一些欣慰。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芭蕾舞演员，白淑湘已经在多部舞剧中担任主角，艺术上的光彩令人瞩目。

主持人:1967年5月，《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8部戏在北京汇演，从此作为样板戏被推向全国的舞台。当各地的舞蹈团都在排练《红色娘子军》的时候，原创主演白淑湘却被停止演出，不久她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接替她扮演吴清华的是当时团里另外两个尖子演员钟润良和赵汝蘅，而这个时候，只有二十出头的薛菁华依然在舞台上安心地跳着黎族舞，她从没有奢望过自己会站在舞台中央，成为女主角。

1968年深秋，山东某部队的营房里住进了一群特殊的士兵，他们每天像战士一样出操训练，摸爬滚打，有时又下到各个连队去慰问演出，随着天气逐渐变冷，周恩来总理还专门指示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件军大衣。这群特殊的战士就是《红色娘子军》剧组的创作人员。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即将开始的电影拍摄体验生活。

从山东回到北京后，《红色娘子军》开始了搬上大银幕前的反复修改和审查。剧中的人物也做出了调整。

薛菁华高挑的身材，灵活的舞姿，引起周恩来总理的关注，这次角色调整后不久的一天，排练刚刚结束，导演李承祥叫住了正要离开的薛菁华。给她一星期的时间，把连长这个角色排下来，然后去审查。简单的一句话让薛菁华在舞台上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她可以跳独舞了。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薛菁华和她所饰演的连长迎来了第一批观众。坐在台下的是周恩来、罗瑞卿等中央领导。

1969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北京天桥剧场里依然灯火通明。《红色娘子军》的又一次审看演出正在进行中。

薛菁华:审查完了以后开会，总理突然提出来，薛菁华你能不能演吴清华?我说不行，第一我基本功还不行，第二我个子太高了。总理说个子高好像不成理由，没有规定过首长一定要高。第三我说我身体不是太好，我觉得我胜任连长已经到顶了。

然而就在她拒绝角色后不久的一天，团里突然通知她，党、政、团领导以及军代表要找她谈话。

薛菁华:到了办公室，一看那么多的领导，挺可怕的。他们说，组织决定你试排吴清华，给你一个月时间。我提出来可不可以不排，“不行，这是上面组织决定。”一说上面组织决定，我马上想到江青，想到总理，反正比文化部大，否则哪有这么大阵势?又是革命样板戏，我说不的话，不就是反革命了吗?我只好答应下来，走出门的时候都快瘫在那儿了，回到宿舍就哭。

那一晚，薛菁华失眠了。她在心中反复计算着排练时间。

　　薛菁华:这原本是中国京剧里花旦或武生的一个动作，是不离地的，打花枪的时候，脚往后踢一下，踢到棒头，踢到冠就可以了。现在导演要求跳起来，我就把芭蕾舞的双腿跳和倒踢紫金冠后腿的动作结合起来，把前腿踢得更高一点，后腿能够最大幅度地碰到手，不要踢到头，踢到头的话这条腿显得太短。

一个月后，薛菁华饰演的吴清华以前所未有的爆发力打动了审看小组的所有成员。1971年春节，经过3年打磨的舞剧电影《红色娘子军》在全国隆重上映，25岁的薛菁华迅速成为红透全国的芭蕾舞明星。

薛菁华:一夜之间，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红色娘子军》，也因此都认识了我。我回上海都得偷偷摸摸的，戴上大口罩，否则的话，家门口一直到弄堂口，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主持人:从在学校里天天改缺点的丑小鸭，到最耀眼的芭蕾舞明星，神奇的红舞鞋带着薛菁华登上了艺术的巅峰。然而仅仅两年以后，人们发现舞台上那个美丽的薛菁华消失了，有传言说她嫁给了一位外国元首的儿子，还有传言说她因为身体受伤不得不告别舞台。这一切是否真实呢?几十年后，薛菁华向我们道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隐情。

1970年，《红色娘子军》的拍摄已接近尾声，在一次审片会上，导演组提出了和剧团领导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片子的序幕和第一场需要修改重拍。

　　薛菁华:产生矛盾以后，总理主持会议请各方人员都站出来表态。我坐在后面，总理一说薛菁华，我很本能就站起来了，总理说你谈谈看，序幕和一场要不要修改?我很自然就说出了看完电影的感受，觉得应该修改。

年轻的薛菁华没有想到，这个直率的回答竟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薛菁华:我第二天早晨起来去吃早饭，一进食堂吓我一跳，满堂大字报：薛菁华必须交代，薛菁华目无组织，目无领导，薛菁华阶级斗争观念不强。之后我就不断地写检查，不断地学习、读毛主席语录，他们说要防止躺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防止篡党夺权。

从这一天起，薛菁华的命运陡转直下，在《红色娘子军》隆重上映的日子里，她依然过着白天演出，晚上写检查的日子，直到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薛菁华才再次登上了饰演吴清华的舞台。这场演出是她认为自己发挥最好的一次，也是体力损耗最大的一次。演出后，长时间的体力透支、心情的极度压抑和没完没了的检查，终于击垮了这个27岁的舞蹈演员。

　　薛菁华:我为尼克松演完以后就彻底病了，天天发高烧，特别是下午发烧，体力的透支使我不能胜任任何工作，医生叫我卧床休息。

薛菁华这一病就是5年，她离开了让她魂牵梦绕的芭蕾和又爱又痛的舞台，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爱情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陈平(薛菁华丈夫):我记得我是跟我妹妹一起看《红色娘子军》，散场了，很多人向车站走去，我听到后面有人在议论，说今天的A角是薛菁华。剧中原来那个主角叫琼花，为了体现一种革命意义就改成了吴清华。薛菁华原来也不叫这个名字。我那天见她走过来，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薛菁华，她穿了一身团服（当时团服就是绿军装），身材挺挺的，走路很笔直，穿了一双皮鞋，“咯噔咯噔”的。

舞台下的薛菁华给陈平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让两个人都没有料到的是他们竟然住在同一幢楼里，这让他们有了更多了解对方的机会，终于从相识到相爱。

　　薛菁华:他当年就是《红色娘子军》迷，在乡下的时候，跟着电影队看演出，正面观众坐满了，就坐在背后看，看完了跟着宣传队又到下一个村去看，回来以后拿起谱子就抄那个豆芽菜(即五线谱)，抄完以后，回到国务院宿舍，没想到我住在他楼上，好像是一种缘分。

陈平的出现给生活与事业上处于低谷的薛菁华带来了一缕阳光。1977年，在陈平的照顾下，薛菁华的病慢慢好了起来。此时，薛菁华已经33岁了。身体刚刚恢复的她兴奋地准备着，每天在家里偷偷地练功，希望能重返舞台。

1978年粉碎“四人帮”后，国家文艺团体首次出访美国交流演出。在这次演出中，离开舞台已经6年的薛菁华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她只跳了“常青指路”的片段，之后，便永远地告别了吴清华这个角色。

（摘自《红舞台》，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年7月版，定价：20.00元）